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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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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回挟微嫌家臣害主嘱后事高祖升遐咸阳东门胭脂桥畔,地段幽雅,景致天然,原为始皇别院。嗣被项羽焚毁,瓦砾灰堆,已成荒烟蔓草之地。萧何建造汉宫划作民间市廛。当时就有一位名妓,人称醉樱桃。单以这个芳标而观,便知此妓的艳丽无伦了。她爱胭脂桥来得闹中取静,即自建一角红楼,用为她的妆阁。楼前种上一堤杨柳,随风飘舞,嫋娜迎人,曲径通幽。两旁咸植奇花异草,一到艳阳天气,千红万紫似在那儿献媚争妍。楼中白石为阶,红锦作幕,珍珠穿就帘笼,玛瑙制成杯盏。金鸭添香,烧出成双之字,铜壶滴漏,催开夜合之花。以故王孙公子,腰缠十万,不惜探艳之资。
词客才人,珠履三千,来沾寻春之酒。弄得醉樱桃的香巢,门庭如市,樱桃花下,游胞接路,也像后来的山阴道上,应接不暇。这位名妓醉樱桃,在三个月以前,接着一位如意郎君,真是“潘吕邓小闲”五字皆全。她既是做的神女生涯,只要献得出缠头的人物,就可作入幕之宾,何况这位风流俊俏的郎君呢。
她自然与他说不尽的海誓山盟,表不出的情投意合了。此容是谁?便是舞阳侯家臣商冲。商冲既与吕媭有染,暇时复辄至醉樱桃妆阁消遣。这天,他忽又想起樊哙奉命出征卢绾的前几天,他偶然误了一桩公事,就被樊哙骂得狗血喷头。他想害死樊哙,以泄羞辱之愤。因知醉樱桃虽属妓女,素有奇才,所以来此问计于她。他一到她的房内,醉樱桃立刻设了盛筵,和他二人低斟浅酌,作乐调情。商冲喝了一会儿,始对醉樱桃说道:“此处不甚秘密,我与你将酒肴移到那绣月亭上去。我有一件大事,要与你去商量呢。”醉樱桃听了,尚未开言,先就嫣然一笑。
这一笑,真有倾城倾国之容。从前褒姒的那一笑,未必胜她。醉樱桃一笑之后,又向商冲微微地斜了一眼道:“你是一位侯府官员,国家大事,你也可从旁献议。今儿有甚事故,反来下问我这个纤弱无能的小女子呢?”商冲也笑道:“这件事情,说大不大,说小不小,且到绣月亭上,自然会告诉你听。”
醉樱桃便命丫鬓们,重添酒筵,摆到后花园里的绣月亭中。丫鬟遵命去办。她便与商冲二人,手挽手地出了卧房,走到园中。
其时夕阳已堕,皓月初升,一片清光,把那一园的楼台亭阁,竹木花草,照得格外生色。他们二人,走到亭前的沼边,立定下来,赏了一会儿月色,约计时候,酒菜谅已摆好,方才走进亭去。一面命丫鬟们统统退出,未奉呼唤,不得进来;一面关上亭门,谁将窗帘卷起,借着月光,免得点烛麻烦。
布置已毕,那些酒筵,早已摆在近窗的那张桌上。他们二人,东西向的对面坐下,醉樱桃先替商冲满斟一杯,自己也斟上了,边喝着边问商冲道:“商郎究属何事,为何说得如此郑重?”商冲听了道:“我与你的恩爱,本是至矣尽矣的了,所缺者不过没有夫妻的名义而已。这件事情,除你以外,我也不敢与第二个人商量。
我与我们舞阳侯夫人,本有关系,我并不瞒你。”醉樱桃听到这句,便插嘴道:“商郎呀,奴一开口奉劝你总说奴吃醋。大凡吃醋的问题,是对于她的情人不准再去与第二个女子爱好,这是普通的习惯。奴劝郎快与那位吕媭斩断情丝。公的是为若被樊侯知道,郎的性命必定难保,私的是为道德关系,既为他的家臣,岂可再犯主妇?一个人在世上总要凭良心作事,郎偏说奴吃醋。奴若吃醋,何以又任郎在各处惹草拈花呢。”商冲听到此处,忙止住她的话头道:“我只说了一句,你就叽哩咕噜起来,快快莫响,听我和你且谈正事。”
醉樱桃笑道:“你说你说,奴听你讲就是了。”商冲道:“我本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,做个家臣,似乎已经对不住自己了。
樊侯不过运气好些,碰见一位真命天子;我若那时也能跟着皇帝打仗,恐怕如今还不止仅仅封侯而已呢。我前几天偶误小事,即被樊侯当面糟蹋。我实气愤不过,打算害死姓樊的,因为你有才情,我所以要你替我想出一个万全之计。你有法子么?
“醉樱桃听了,陡地瞪着眼珠子问商冲道:“你这说话,还是真的呢,还是说着玩的?”商冲道:“自然真的,我若不杀姓樊的,誓不为人!”醉樱桃听了,气得柳眉倒竖,杏眼圆睁地责商冲道:“我本想将我终身托付于你,谁知你竟是一个人面兽心的小人。你既污他的妻子,又想害死他的性命。你也是吃饭喝水的人呀,怎么亏你说出这种话来?”说完,便把她手中一只酒杯,向地上一掷,只听得“呕啷”
一声,倒把商冲吓了一跳,一时老羞成怒,便红了他的那一张脸,大发脾气道:“你这贱婢,身已为娼。不是我这没眼的人抬举你,恐怕早被巡查官员赶走的人。
我好意问问你,你竟骂起人来!”说着,顺手一掌,只打得醉樱桃粉颊晕红,珠泪乱迸,正想一把拖住商冲,要与他拼命,不料商冲接着又是两脚,已把醉樱桃一个娇滴滴的身材,踢倒在地,他却大踏步自顾自地走了。
不言醉樱桃自怨所识非人,哭着回她房去。单讲商冲出醉樱桃门来,越想越气,忽然被他想到一个内侍。这位内侍,名叫英监,乃是威夫人的心腹,从前曾经看中商冲祖传的一座白玉花瓶。商冲知他是最得宠的太监,不取瓶价,情愿奉赠与他,英监大喜,便和商冲结了朋友。此时商冲既然想到英监,立刻来至他的私宅。见了英监,假装着气愤不过的样子,甚至下泪,向英监哭诉道:“樊侯无礼奸污我的妻子,还要凌辱于我。此次出征卢绾,他一回来,我的性命,必难保全。”英监本来对于商冲,尚未还过那座花瓶的人情,便答商冲道:“你不必害怕,我自有计,叫樊哙决不生还咸阳便了。”商冲忙问何法。
英监道:“将来自知,此时莫问。”英监送出商冲之后,既去告知戚夫人道:“臣顷间得着一个不好的消息,舞阳侯樊哙,本是皇后的妹倩,已与皇后设下毒计,一俟万岁归天之后,要将夫人与赵王杀得一个不留,就是连臣也难活命,夫人不可不预为防备。”戚夫人本来只怕这一著棋子,一听英监之言,顿时哭诉汉帝。汉帝这几天正不惬意吕后,听完成夫人的哭诉,立将陈平、周勃两人,召至榻前,亲书一道密诏,命他两人乘驿前往,去取樊哙之首,回来复旨。两人听了,面面相觑,不敢发言。汉帝又顾陈平道:“汝可速将樊哙之首,持回见我,愈速愈妙。莫待朕的眼睛一闭,不能亲见此人之头,实为恨事。”复谕周勃道:“汝可代领樊哙之众,去平燕地。”汉帝说罢,忽然双颊愈红,喘气愈急。戚夫人慌得也不顾有外臣在室,赶忙从端后钻出,一面用手连拍汉帝的背心,一面又对陈平、周勃两人道:“二位当体主上的意思,速去照办,且须秘密。”
陈平、周勃两人听了威夫人的说话,又见汉帝病重,更是不敢多讲,只得唯唯而出,立刻起程。陈平在路上私对周勃道:“樊哙是主上的故交,且是至戚。平楚之功,他也最大,不知主上听了何人的谗言,忽有此举。以我之意,只有从权行事,宁可将樊哙拿至都中,听候主上发落,足下以为何如?”周勃道:“我是一个武夫,君有智士之称,连留候也服君才。君说如何,我无不照办。”陈平道:“君既赞成,准定如此行事。”
谁知他们二人,尚未追着樊哙,汉帝已经龙驭上宾了。原来汉帝自从陈平、周勃二人走后,病体一天重似一天,至十二年春三月中旬,自知创重无救,不愿再去医治。戚夫人哪肯让汉帝就死,自然遍访名医,还要将死马当作活马医治。一天由赵相周昌送来一位名医,入宫诊脉之后。汉帝问道:“疾可治否?”医士答道:“尚可医治。”汉帝听了,便拍床大骂道:“我以布衣,提三尺剑,屡战沙场,取得天下。今一病至此,岂非天命,天要我亡,即令扁鹊复生,亦是无益。”说完,又顾戚夫人道:“速取五十斤金来,赐与此医,令他即去。”戚夫人拗不过汉帝,只得含泪照办。汉帝遂召群臣至榻前,并命宰杀白马宣誓道:“诸卿听着!朕死之后,非刘氏不准封王,非有功不准封侯。如违此谕,天下兵击之可也。”誓毕,群臣退出。汉帝复密谕陈平,命他斩了樊哙之后,不必入朝,速往荥阳与灌婴同心驻守,免得各国乘丧作乱。布置既毕,方召吕后入内,吩咐后事。吕后问道:“陛下千秋以后,萧何若逝,何人为相?”汉帝道:“可用曹参继之。”吕后又问道:“曹参亦老,此后应属何人为相?”汉帝想了一想道:“只有王陵了。王陵太嫌愚直,可以陈平为辅。陈平才智有余,厚重不足,最好兼任周勃。欲安刘氏,舍周勃无人矣。就用周勃为太尉罢!”吕后还要再问。汉帝道:“此后之事,非我所知,亦非汝所知了。”吕后含泪而出。汉帝复拉着威夫人的手,长叹道:“朕负汝,奈何奈何!”戚夫人哭得糊里糊涂,除哭之外,反没一言。又过数日,已是孟夏四月,汉帝是时在长福宫中瞑目而崩,时年五十有三。自汉帝为汉王后,方才改元,五年称帝,又阅八年,总计得十有二年。后来溢称高帝,亦称高祖。汉帝既崩,一切大权尽归吕后掌握。她却一面秘不发丧,一面密召审食其进宫。审食其一见吕后面有泪痕,忙去替她揩拭道:“娘娘莫非又与戚婢斗口不成?”吕后一任审食其将她的眼泪揩干,一看房内都是心腹官娥,始向审食其说道:“主上驾崩了,尔当尽心帮助我们孤儿寡母。”审食其一听汉帝已死,只吓得抖个不住,呆了一会儿,方问吕后道:“这这这样怎么得了呢?”
吕后却把眼睛向他一瞪道:“你勿吓,我自有办法。我叫你进宫,原想望你替我出些主意。谁知你一个七尺昂臧,反不及我的胆大,岂不可恨!”审食其道:“娘娘是位国母,应有天生之才,怎好拿我这平常之人来比呢?”吕后听了,忽然忍不住,噗哧一声笑了出来。又用她的那双媚眼盯住市食其的脸上,似嗔非嗔,似笑非笑了一会儿,方始开口说道:“我不要你在这里恭维我。现在你们主上,既已丢下我归天去了,你却不许负心的呢!”审食其听了,连忙扑的朝天跪下罚誓道:“皇天在上,我审食其著敢变心,或是一夜不进宫来陪伴娘娘,我必死在铁椎之下。”
吕后听他罚了这样血咒,一时舍不得他起来。
急去一把将他的嘴间住道:“嘴是毒的,你只要不负心,何必赌这般的血咒!我愿你以后逢凶化吉,遇难成祥就是了。”说完,便把他拉了起来,一同坐下道:“主上去世,那班功臣,未必肯服从少帝。我且诈称主上病榻托孤,召集功臣入宫。等他们全到了,我早预备下刀斧手,乘大众不备,一刀一个,杀个干净。只要把这班自命功高望重的人物去掉,其余的自然畏服。”吕后说至此地,便又去拉着审食其的手问他道:“你看我的计策如何?”审食其被她这样一问,急忙连连摇着头道:“不好!不好!这班功臣,都是力敌万夫的人物。几个刀斧手哪是他们的对手。
就是如心如意的真被我们杀尽,那班功臣手下,都有善战的勇士,一旦有变,那还了得。”吕后不慌不忙道:“你不赞成么?”审食其道:“我大大的不赞成。”吕后道:“你的别样功夫倒还罢了,你的才学,我却不服。”审食其道:“娘娘既然不服我的才学,可请国舅吕释之侯爷进来商量。”吕后果然将释之请到,释之听了吕后的主意,也是不甚赞成。但比市食其来得圆滑,只说容长计议,不可太急。吕后因见他们二人都不赞成,一时不敢发作。
转眼已阅三日,外面朝臣已经猜疑,惟因不得确实消息,大家未敢多嘴。独有曲周侯部商之子郦寄,平时与吕释之的儿子昌禄,斗鸡走狗,极为莫逆。吕禄年少无知,竟把宫中秘事,告知郦寄。郦寄听了,回去告知其父。郦商听了,细问其子道:“此等秘密大事,吕禄所言,未必的确。”郦寄道:“千真万确,儿敢哄骗父亲么?”郦商始信,慌忙径访市食其,一见面就问道:“阁下的棺材,可曾购就?”
审食其诧异道:“君胡相戏?”郦商乃请屏退左右,方对审食其言道:“主上驾崩,已是四日。宫中秘不发丧,且欲尽害功臣,请问功臣诛得尽否?现在灌婴领兵十万,驻守荥阳;陈平又奉有诏令,前往相助;樊哙死否,尚未一定;周勃代哙为将,方征燕地。这班都是佐命元勋,倘闻朝内同僚有被害消息,必定抱兔死狐悲之恨,杀入咸阳。阁下手无缚鸡之力,能保护皇后太子否?阁下素参宫议,人人尽知。我恐全家性命,尚不仅一刀之苦的呢!”审食其嗫嚅而答道:“我却不知此事。外面既有风声,我当奏闻皇后便了。”郦商道:“我本好意,当为守秘。”说完,告辞别去。审食其急去告知吕后。吕后见事已泄,只得作罢。一面叮嘱审食其转告郦商,切勿喧扬,一面传令发丧。朝中大臣,方得入宫举哀。忙乱了十几天,乃由朝臣公议遵照遗嘱,将汉帝御棺,葬于长安城北,号为长陵。以太子盈嗣践帝位,尊日后为皇太后。朝廷大政,均奉皇太后说旨行事,新皇帝年幼,那时尚只十有七岁,未谙政事,只能随着太后进退而已。后来庙谥曰惠,不佞书中称呼,便用惠帝二宇。
那时惠帝登基,照例赏功赦罪,喜诏颁到各国,各处倒也平安。惟有燕王卢绾,前闻樊哙率兵出击,原不敢与汉兵相敌,自领宫人家属数千骑,避居长城之下。拟俟汉帝病愈,入朝辩明,希冀赦罪。及闻惠帝嗣立消息,料知权操太后,何苦自往送死。一时进退为难,弄得没有法子。后来仍听妃子的主张,投奔匈奴。匈奴命为东胡卢王,暂且安身。等得樊哙到了燕地,卢绾早已不在那儿,燕人并未随之造反,毋劳征讨,自然畏服。
樊哙进驻蓟南,正拟出追卢绾,忽有使者到来,叫他临坛接诏。
樊哙急问坛在何处,使者答称坛在郊外。樊哙武人,本来不请礼节,又恃功高众将,兼为国戚,毫不疑虑,即随使者,前去受命。及至郊外,遥望筑有土坛,又见陈平已登坛上,忙至坛前,跪下听诏。甫听数语,突有武士数名,奔出坛来,把他拿下。樊哙正要喧闹,那时陈平诏已读完毕,急忙走近樊哙身前,与他耳语数句。
樊哙方始无言,一任陈平指挥武士,将他送入槛车。同时周勃早已驰入樊哙营内,出诏宣谕。将士素重周勃,又是圣意,群皆听命。周勃代掌将印,自有奏报,暂且不提。先说陈平押了樊哙,直向关中进发,正在中途,又接汉帝后诏,命他自往荥阳,帮助灌婴坚守,所有樊哙首级,交付来使携回都中。陈平奉诏之后,因与此使本是熟人,暗将他的办法,告知此使。此使并不反对,但说道:“既是如此,我且与君在中途逗留数日,且看主上病体如何,再定行止。”陈平甚以为然。居然不到三天,已得汉帝驾崩消息。陈平眉头一皱,计上心来,急将槛车托付那使押解,自己乘马,漏夜入都。他的计策是要速见吕后,以炫未斩樊哙之功。他虽知道吕后为人凶悍,但对大事,尚能分出好歹。只有她的妹子吕媭,性素躁急,防她先向吕后进谗,不要反将好心弄成歹意。谁知陈平果有先见,幸亏早见吕后一步,否则真要受吕媭的中伤呢!那时汉帝棺木尚未安葬,陈平一至宫中,伏在灵位之前,且哭且拜,几乎晕去。吕后一见陈平到来,急从端中走出,怒询樊哙下落。
陈平暗暗欢喜,自赞他主意不错,边拭泪边答道:“臣知樊侯本有大功,不敢加刑,仅将樊侯押解来都,听候主上亲裁。不料臣已来迟一步,主上驾崩,臣不能临终一面主上,真可悲也。”吕后一听陈平未斩樊哙,心里一喜,即将怒容收起,夸奖陈平道:“君真能顾大局,不遵乱命,樊哙今在何方?”陈平又答道:“樊侯不日即到,臣因急于奔丧,故而先来。”正是:才人毕竟心机活,处事才称手段高。
不知吕后听了陈平答话尚有何言,且听下回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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