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列传第一百九十三 宦官二

作者:
○李芳 冯保 张鲸 陈增陈奉 高淮 梁永杨荣 陈矩 王安魏忠贤 王体干李永贞等 崔文升 张彝宪 高起潜 王承恩 方正化
李芳,穆宗朝内官监太监也。帝初立,芳以能持正见信任。初,世宗时,匠役徐杲以营造躐官工部尚书,修卢沟桥,所侵盗万计。其属冒太仆少卿、苑马卿以下职衔者以百数。隆庆元年二月,芳劾之。时杲已削官,乃下狱遣戍,尽汰其所冒冗员。又奏革上林苑监增设皁隶,减光禄岁增米盐及工部物料,以是大为同类所嫉。而是时,司礼诸阉滕祥、孟冲、陈洪方有宠,争饰奇技淫巧以悦帝意,作鰲山灯,导帝为长夜饮。芳切谏,帝不悦。祥等复媒孽之,帝遂怒,勒芳闲住。二年十一月复杖芳八十,下刑部监禁待决。尚书毛恺等言:“芳罪状未明,臣等莫知所坐。”帝曰:“芳事朕无礼,其锢之。”芳锢,祥等益横。前司礼太监黄锦已革廕,祥辄复予之。工部尚书雷礼劾祥:“传造采办器物及修补坛庙乐器,多自加征,糜费巨万。工厂存留大木,斩截任意。臣礼力不能争,乞早赐罢。”帝不罪祥,而令礼致仕。冲传旨下海户王印于镇抚司,论戍,法司不预闻。纳肃籓辅国将军缙贵贿,越制得嗣封肃王。洪尤贪肆,内阁大臣亦有因之以进者。三人所糜国帑无算。帝享太庙,三人皆冠进贤冠,服祭服以从,爵赏辞谢与六卿埒。廷臣论劾者,太常少卿周审怡以外补去,给事中石星、李已、陈吾德,御史詹仰庇,尚宝丞郑履淳,皆廷杖削籍。三人各廕锦衣官至二十人,而芳独久系狱。四年四月,刑科都给事中舒化等以热审届期,请宥芳,乃得释,充南京净军。
冯保,深州人。嘉靖中,为司礼秉笔太监。隆庆元年提督东厂兼掌御马监事。时司礼掌印缺,保以次当得之,适不悦于穆宗。大学士高拱荐御用监陈洪代,保由是疾拱。及洪罢,拱复荐用孟冲。冲故掌尚膳监者,例不当掌司礼。保疾拱弥甚,乃与张居正深相结,谋去之。会居正亦欲去拱专柄,两人交益固。穆宗得疾,保密属居正豫草遗诏,为拱所见,面责居正曰:“我当国,奈何独与中人具遗诏。”居正面赤谢过。拱益恶保,思逐之。
穆宗甫崩,保言于后妃,斥孟冲而夺其位,又矫遗诏令与阁臣同受顾命。及帝登极,保升立宝座旁不下,举朝大骇。保既掌司礼,又督东厂,兼总内外,势益张。拱讽六科给事中程文、十三道御史刘良弼等,交章数其奸,而给事中雒遵、陆树德又特疏论列,拱意疏下即拟旨逐保。而保匿其疏,亟与居正定谋,遂逐拱去。
初,穆宗崩,拱于阁中大恸曰:“十岁太子,如何治天下。。”保谮于后妃曰:“拱斥太子为十岁孩子,如何作人主。”后妃大惊,太子闻之亦色变。迨拱去,保憾犹未释。万历元年正月,有王大臣者,伪为内侍服,入干清宫,被获下东厂。保欲缘此族拱,与居正谋,令家人辛儒饮食之,纳刃其袖中,俾言拱怨望,遣刺帝。大臣许之。逾日,锦衣都督硃希孝等会鞫。大臣疾呼曰:“许我富贵,乃掠治我耶!且我何处识高阁老?”希孝惧,不敢鞫而罢。会廷臣杨博、葛守礼等保待之,居正亦迫众议微讽保。保意稍解,乃以生漆酒喑大臣,移送法司坐斩,拱获免。由是举朝皆恶保,而不肖者多因之以进。
慈圣太后遇帝严。保倚太后势,数挟持帝,帝甚畏之。时与小内竖戏,见保入,辄正襟危坐曰:“大伴来矣。”所昵孙海、客用为干清宫管事牌子,屡诱帝夜游别宫,小衣窄袖,走马持刀,又数进奇巧之物,帝深宠幸。保白太后,召帝切责。帝长跪受教,惶惧甚。保属居正草帝罪己手诏,令颁示阁臣。词过挹损,帝年已十八,览之内惭,然迫于太后,不得不下。居正乃上疏切谏。又缘保意劾去司礼秉笔孙德秀、温太及掌兵伏局周海,而令诸内侍俱自陈。由是保所不悦者,斥退殆尽,时八年十一月也。
保善琴能书。帝屡赐牙章曰“光明正大”,曰“尔惟盐梅”,曰“汝作舟楫”,曰“鱼水相逢”,曰“风云际会”,所以待之甚隆。后保益横肆,即帝有所赏罚,非出保口,无敢行者。帝积不能堪,而保内倚太后,外倚居正,帝不能去也。然保亦时引大体。内阁产白莲,翰林院有双白燕,居正以进。保使使谓居正曰:“主上冲年,不可以异物启玩好。”又能约束其子弟,不敢肆恶,都人亦以是称之。
居正固有才,其所以得委任专国柄者,由保为之左右也。然保性贪,其私人锦衣指挥徐爵、内官张大受,为保、居正交关语言。且数用计使两人相疑,旋复相好,两人皆在爵术中。事与筹画,因恃势招权利,大臣亦多与通。爵夜至禁门,守卫者不敢诘,其横如此。居正之夺情及杖吴中行等,保有力焉。已而居正死,其党益结保自固。居正以遗疏荐其座主潘晟入阁,保即遣官召之。御史雷士桢、王国,给事中王继光相继言其不可用,晟中途疏辞。内阁张四维度申时行不肯为晟下,拟旨允之,帝即报可。保时病起,诟曰:“我小恙,遽无我耶?”皇太子生,保欲封伯爵,四维以无故事难之,拟廕弟侄一人都督佥事。保怒曰:“尔由谁得今日,而负我!”御史郭惟贤请召用吴中行等,保责其党护,谪之。吏部尚书王国光罢,保辄用其乡人梁梦龙代。爵、大受等窃权如故。
然是时太后久归政,保失所倚,帝又积怒保。东宫旧阉张鲸、张诚间乘陈其过恶,请令闲住。帝犹畏之,曰:“若大伴上殿来,朕奈何?”鲸曰:“既有旨,安敢复入。”乃从之。会御史李植、江东之弹章入,遂谪保奉御,南京安置,久之乃死。其弟佑、从子邦宁并官都督,削职下狱,瘐死。大受其党周海、何忠等八人,贬小火者,司香孝陵。爵与大受子,烟瘴永戍。尽籍其家,保金银百余万,珠宝瑰异称是。
保之发南京也,太后问故。帝曰:“老奴为张居正所惑,无他过,行且召还。”时潞王将婚,所需珠宝未备,太后间以为言。帝曰:“年来无耻臣僚,尽货以献张、冯二家,其价骤贵。”太后曰:“已籍矣,必可得。”帝曰:“奴黠猾,先窃而逃,未能尽得也。”而其时,锦衣都督刘守有与僚属张昭、庞清、冯昕等,皆以籍罪人家,多所隐没,得罪。
张鲸,新城人,太监张宏名下也。内竖初入宫,必投一大当为主,谓之名下。冯保用事,鲸害其宠,为帝画策害保。宠谓鲸曰:“冯公前辈,且有骨力,不宜去之。”鲸不听。既谮逐保,宏遂代保掌司礼监,而鲸掌东厂。宏无过恶,以贤称,万历十二年卒。张诚代掌司礼监。十八年,鲸罢东厂,诚兼掌之。二十四年春,以诚联姻武清侯,擅作威福,降奉御,司香孝陵,籍其家,弟侄皆削职治罪。
鲸性刚果,帝倚任之。其在东厂兼掌内府供用库印,颇为时相所惮。而其用事司房邢尚智,招权受赇。万历十六年冬,御史何出光劾鲸及其党鸿胪序班尚智与锦衣都督刘守有相倚为奸,专擅威福,罪当死者八。帝命鲸策励供事,而削尚智、守有职,余党法司提问。给事中陈尚象、吴文梓、杨文焕,御史方万策、崔景荣复相继论列,报闻。法司奏鲸等赃罪,尚智论死,鲸被切责。给事中张应登再疏论之,御史马象干并劾大学士申时行阿纵。帝皆不听,命下象干诏狱。以时行及同官许国、王锡爵等申救,象干疏乃留中。给事中李沂至谓帝纳鲸金宝,故宽鲸罪。帝大怒,言沂等为张居正、冯保报复,杖六十,削其官,鲸亦私家闲住。已而南京兵部尚书吴文华率南九卿请罪鲸而宥言者,帝亦不听。寻复召鲸入。给事中陈与郊、御史贾希夷、南京吏部尚书陆光祖、给事中徐常吉、御史王以通等言益力,俱不报。最后大理评事雒于仁上酒色财气四箴,指鲸以贿复进。帝怒甚,召申时行等于毓德宫,命治于仁罪,而召鲸,令时行等传谕责训之,鲸宠遂衰。尚智后减死充军。
陈增,神宗朝矿税太监也。万历十二年,房山县民史锦奏请开矿,下抚按查勘,不果行。十六年,中使祠五台山,还言紫荆关外广昌、灵丘有矿砂,可作银冶。帝闻之喜,以大学士申时行等言而止。十八年,易州民周言、张世才复言阜平、房山各产矿砂,请遣官开矿。时行等仍执不可。
至二十年,宁夏用兵,费帑金二百余万。其冬。朝鲜用兵,乎尾八年,费帑金七百余万。二十七年,播州用兵,又费帑金二三百万。三大征踵接,国用大匮。而二十四年,干清、坤宁两宫灾。二十五年,皇极、建极、中极三殿灾。营建乏资,计臣束手,矿税由此大兴矣。其遣官自二十四年始,其后言矿者争走阙下,帝即命中官与其人偕往,天下在在有之。真、保、蓟、永则王亮,昌黎、迁安则田进,昌平、横岭、涞水、珠宝窝山则王忠,真定复益以王虎,并采山西平定、稷山,浙江则曹金,后代以刘忠,陕西则赵钦,山西则张忠,河南则鲁坤,广东则李凤、李敬,云南则杨荣,辽东则高淮,江西则潘相,福建则高寀,湖广则陈奉,而增奉敕开采山东。通都大邑皆有税监,两淮则有盐监,广东则有珠监,或专遣,或兼摄。大当小监纵横绎骚,吸髓饮血,以供进奉。大率入公帑者不及什一,而天下萧然,生灵涂炭矣。其最横者增及陈奉、高淮。
二十四年,增始至山东,即劾福山知县韦国贤,帝为逮问削职。益都知县吴宗尧抗增,被陷几死诏狱。巡抚尹应元奏增二十大罪,亦罚俸。已,复命增兼征山东店税,与临清税监马堂相争。帝为和解,使堂税临清,增税东昌。增益肆无忌,其党内阁中书程守训、中军官仝治等,自江南北至浙江,大作奸弊。称奉密旨DE金宝,募人告密。诬大商巨室藏违禁物,所破灭什伯家,杀人莫敢问。御史刘曰梧具以状闻,盐务少监鲁保亦奏守训等阻塞盐课,帝俱弗省。久之,凤阳巡抚李三才劾守训奸赃。增惧,因搜得守训违禁珍宝及赇银四十余万,闻于朝。命械入京鞫治,乃论死。而增肆恶山东者十年,至三十三年始死。
陈奉,御马监奉御也。万历二十七年二月命征荆州店税,兼采兴国州矿洞丹砂及钱厂鼓铸事。奉兼领数使,恣行威虐。每托巡历,鞭笞官吏,剽劫行旅。商民恨刺骨,伺奉自武昌抵荆州,聚数千人噪于涂,竞掷瓦石击之。奉走免,遂诬襄阳知府李商畊黄州知府赵文炜、荆州推官华钰、荆门知州高则巽、黄州经历车任重等煽乱。帝为逮钰、任重,而谪商畊等官。兴国州奸人漆有光,讦居民徐鼎等掘唐相李林甫妻杨氏墓,得黄金巨万。腾骧卫百户仇世亨奏之,帝命奉括进内库。奉因毒拷责偿,且悉发境内诸墓。巡按御史王立贤言所掘墓乃元吕文德妻,非林甫妻。奸人讦奏,语多不仇,请罢不治,而停他处开掘,不报。
二十八年十二月,武昌民变。南京吏部主事吴中明奏言:“奉吓诈官民,僭称千岁。其党至直入民家,奸淫妇女,或掠入税监署中。王生之女、沈生之妻,皆被逼辱。以致士民公愤,万余人甘与奉同死,抚按三司护之数日,仅而得全。而巡抚支可大,曲为蒙蔽。天下祸乱,将何所底!”大学士沈一贯亦言:“陈奉入楚,始而武昌一变,继之汉口、黄州、襄阳、武昌、宝庆、德安、湘潭等处,变经十起,几成大乱。立乞撤回,以收楚民之心。”帝皆置不问。
奉复使人开谷城矿,不获,胁其库金,为县所逐。武昌兵备佥事冯应京劾奉十大罪,奉随诬奏,降应京杂职。奉又开枣阳矿,知县王之翰以显陵近,执不可。奉劾之翰及襄阳通判邸宅、推官何栋如,缇骑逮讯,并追逮应京。应素有惠政,民号哭送之。奉又榜列应京罪状于衢。民切齿恨,复相聚围奉署,誓必杀奉。奉逃匿楚王府,众乃投奉党耿文登等十六人于江,以巡抚可大护奉,焚其辕门。事闻,一贯及给事中姚文蔚等请撤奉,不报。而御马监监丞李道方督理湖口船税,亦奏奉水沮商舟,陆截贩贾,征三解一,病国剥民。帝始召奉归,而用一贯请,革可大职。奉在湖广二年,惨毒备至。及去,金宝财物巨万计,可大惧为民所掠,多与徒卫,导之出疆,楚民无不毒恨者。奉至京师,给事中陈维春、郭如星复极言其罪。帝不怿,降二人杂职。三十二年始释应京归,之翰卒瘐死。
当奉劾商畊等时,临清民亦噪而逐马堂。马堂者,天津税监也,兼辖临清。始至,诸亡命从者数百人,白昼手锒铛夺人产,抗者辄以违禁罪之。僮告主者,畀以十之三,中人之家破者大半,远近为罢市。州民万余纵火焚堂署,毙其党三十七人,皆黥臂诸偷也。事闻,诏捕首恶,株连甚众。有王朝佐者,素仗义,慨然出曰:“首难者,我也。”临刑,神色不变。知府李士登恤其母妻,临清民立祠以祀。后十余年,堂擅往扬州,巡盐御史徐缙芳劾其九罪,不问。
高淮,尚膳监监丞也。神宗宠爱诸税监,自大学士赵志皋、沈一贯而下,廷臣谏者不下百余疏,悉寝不报。而诸税监有所纠劾,朝上夕下,辄加重谴。以故诸税监益骄,而淮及梁永尤甚。淮与陈奉同时采矿征税辽东。委官廖国泰,虐民激变,淮诬系诸生数十人。巡按杨宏科救之,不报。参随杨永恩婪贿事发,奉旨会勘,卒不问。淮又恶辽东总兵马林不为己下,劾罢之。给事中候先春疏救,遂戍林而谪先春杂职。巡按何尔健与淮互讦奏,淮遣人邀于路,责其奏事人,锢之狱,匿疏不以闻。又请复辽东马市,巡抚赵楫力争,始得寝。
三十一年夏,淮率家丁三百余,张飞虎帜,金鼓震天,声言欲入大内谒帝,潜住广渠门外。给事中田大益、孙善继、姚文蔚等言:“淮搜括士民,取金至数十万,招纳诸亡命降人,意欲何为?”吏部尚书李戴、刑部尚书萧大亨皆劾淮擅离信地,挟兵潜住京师,乃数百年未有之事。御史袁九皋、刘四科、孔贞一,给事中梁有年等,各疏劾淮,不报。巡抚楫劾淮罪恶万端,且无故打死指挥张汝立,亦不报。淮因上疏自称镇守协同关务,兵部奏其妄。帝心护淮,谬曰:“朕固命之矣。”
淮自是益募死士,时时出塞射猎,发黄票龙旗,走朝鲜索冠珠、貂马,数与边将争功,山海关内外咸被其毒。又扣除军士月粮。三十六年四月,前屯卫军甲而噪,誓食淮肉。六月,锦州、松山军复变。淮惧内奔,诬同知王邦才、参将李获阳逐杀钦使,劫夺御用钱粮。二人皆逮问,边民益哗。蓟辽总督蹇达再疏暴淮罪,乃召归,而以通湾税监张晔兼领其事。获阳竟死狱中,邦才至四十一年乃释。
梁永,御马监监丞也。万历二十七年二月命往陕西征收名马货物。税监故不典兵,永独畜马五百匹,招致亡命,用千户乐纲出入边塞。富平知县王正志发其奸,并劾矿监赵钦。诏逮正志,瘐死诏狱中。渭南知县徐斗牛,廉吏也。永责赂,箠毙县吏卒,斗牛愤恨自缢死。巡抚贾待问奏之,帝顾使永会勘。永反劾西安同知宋贤,并劾待问有私,请皆勘。帝从之,而宥待问。永又请兼镇守职衔。又请率兵巡花马池、庆阳诸盐池,征其课。缘是帅诸亡命,具旌盖鼓吹,巡行陕地。尽发历代陵寝,搜摸金玉,旁行劫掠。所至,邑令皆逃。杖死县丞郑思颜、指挥刘应聘、诸生李洪远等。纵乐纲等肆为淫掠,私宫良家子数十人。税额外增耗数倍,蓝田等七关岁得十万。复用奸人胡奉言,索咸阳冰片五十斤、羊毛一万斤、麝香二十斤。知县宋时际怒,勿予。
咸宁人道行遇盗,迹之,税使役也,知县满朝荐捕得之。永诬时际、朝荐劫税银,帝命逮时际,而以朝荐到官未久,镌秩一级。陕西巡抚顾其志尽发其奸,且言秦民万众,共图杀永。大学士沈鲤、硃赓请械永归,以安众心。帝悉置不报,而释时际勿逮,复朝荐官。
会御史余懋衡方按陕西,永惧,使纲鸩懋衡几死。讼于朝,言官攻永者数十疏,永部下诸亡命乃稍稍散。其渠魁王九功、石君章等赍重宝,辎軿盈路,诈为上供物,持剑戟弓弩,结阵以行。而永所遣人解马匹者,已乘邮传先发。九功等急驰,欲追及与同出关。朝荐疑其盗,见九功等后至无验,逻兵与格斗,追至渭南,杀数人,尽夺其装。御史懋衡以捕盗杀伤闻。永大窘,听乐纲谋,使人系疏发中驰奏:“九功等各贡名马、金珠、睛绿诸宝物,而咸宁知县朝荐承余御史指,伏兵渭南遮劫之,脔君章等,诬以盗。”帝怒曰:“御史鸩无恙,而朝荐代为报复,且劫贡物。”敕逮朝荐,而令抚按护永等还京。三十四年事也。
是年,杨荣为云南人所杀。初,荣妄奏阿瓦、猛密诸番愿内属,其地有宝井,可岁益数十万,愿赐敕领其事。帝许之。既而荣所进不得什一,乃诬知府熊鐸侵匿,下法司。又请诏丽江土知府木增献地听开采。巡按御史宋兴祖言:“太祖令木氏世守兹土,限石门以绝西域,守铁桥以断土蕃,奈何自撤籓蔽,生远人心。”不报。荣由是愈怙宠,诬劾寻甸知府蔡如川、赵州知州甘学书,皆下诏狱。已,又诬劾云南知府周鐸,下法司提问。百姓恨荣入骨,相率燔税厂,杀委官张安民。荣弗悛,恣行威虐,杖毙数千人。至是怒指挥使樊高明后期,榜掠绝觔,枷以示众。又以求马不获,系指挥使贺瑞凤,且言将尽捕六卫官。于是指挥贺世勋、韩光大等率冤民万人焚荣第,杀之,投火中,并杀其党二百余人。事闻,帝为不食者数日,欲逮问守土官。大学士沈鲤揭争,且密属太监陈矩剖示。帝乃止诛世勋等,而用巡抚陈用宾议,令四川税使丘乘云兼摄云南事。
当是时,帝所遣中官,无不播虐逞凶者。
湖口税监李道劾降九江府经历樊圃充,又劾逮南康知府吴宝秀、星子知县吴一元,降临江知府顾起淹。
山西税监孙朝劾降夏县知县韩薰。给事中程绍以救薰镌一级,给事中李应策等复救之,遂削绍、薰职。巡抚魏允贞以阻挠罢去。
广东税监李凤劾逮乡官通判吴应鸿等。凤与珠池监李敬相仇,巡按李时华恃敬援劾凤。给事中宋一韩言凤干没五千余万,他珍宝称是。吏部尚书李戴等言凤酿祸,致潮阳鼓噪,粤中人争欲杀之。帝不问。而敬恶亦不减于凤,采珠七八年,岁得珠近万两。其后珠池盗起,敬乃请罢采。
山西矿监张忠劾降夏县知县袁应春,又劾逮西城兵马戴文龙。
江西矿监潘相激浮梁景德镇民变,焚烧厂房。饶州通判陈奇可谕散之,相反劾逮奇可。相檄上饶县勘矿洞,知县李鸿戒邑人敢以食物市者死。相竟日饥渴,惫而归,乃螫鸿,罢其官。
横岭矿监王虎以广昌民变,劾降易州知州孙大祚。
苏、杭织造太监兼管税务孙隆激民变,遍焚诸札委税官家,隆急走杭州以免。
福建税监高寀荐布政使陈性学,立擢巡抚。居闽十余年,广肆毒害。四十二年四月,万众汹汹欲杀寀,寀率甲士二百余人入巡抚袁一骥署,露刃劫之,令谕众退。复挟副使李思诚、佥事吕纯如等至私署要盟,始释一骥。复拘同知陈豸于署者久之。事闻,帝召寀还,命出豸,而一骥由此罢。
他若山东张晔、河南鲁坤、四川丘乘云辈,皆为民害。迨帝崩,始下遗诏罢矿税,撤诸中使还京。
陈矩,安肃人。万历中,为司礼秉笔太监。二十六年提督东厂。为人平恕识大体。尝奉诏收书籍,中有侍郎吕坤所著《闺范图说》,帝以赐郑贵妃,妃自为序,锓诸木。时国本未定,或作《闺范图说》跋,名曰《忧危竑议》,大指言贵妃欲夺储位,坤阴助之,并及张养蒙、魏允贞等九人,语极妄诞。逾三年,皇太子立。
至三十一年十一月甲子昧爽,自朝房至勋戚大臣门,各有匿名书一帙,名曰《续忧危竑议》,言贵妃与大学士硃赓,戎政尚书王世扬,三边总督李汶,保定巡抚孙玮,少卿张养志,锦衣都督王之桢,千户王名世、王承恩等相结,谋易太子,其言益妄诞不经。矩获之以闻,大学士赓奏亦入。帝大怒,敕矩及锦衣卫大索,必得造妖书者。时大狱猝发,缉校交错都下,以风影捕系,所株连甚众。之桢欲陷锦衣指挥周嘉庆,首辅沈一贯欲陷次辅沈鲤、侍郎郭正域,俱使人属矩。矩正色拒之。已而百户蒋臣捕皦生光至。生光者,京师无赖人也,尝伪作富商包继志诗,有“郑主乘黄屋”之句,以胁国泰及继志金,故人疑而捕之。酷讯不承,妻妾子弟皆掠治无完肤。矩心念生光即冤,然前罪已当死,且狱无主名,上必怒甚,恐辗转攀累无已。礼部侍郎李廷机亦以生光前诗与妖书词合。乃具狱,生光坐凌迟死。鲤、正域、嘉庆及株连者,皆赖矩得全。
三十三年掌司礼监,督厂如故。帝欲杖建言参政姜士昌,以矩谏而止。云南民杀税监杨荣,帝欲尽捕乱者,亦以矩言获免。明年奉诏虑囚,御史曹学程以阻封日本酋关白事,系狱且十年,法司请于矩求出,矩谢不敢。已而密白之,竟重释,余亦多所平反。又明年卒,赐祠额曰清忠。自冯保、张诚、张鲤相继获罪,其党有所惩,不敢大肆。帝亦恶其党盛,有缺多不补。迨晚年,用事者寥寥,东厂狱中至生青草。帝常膳旧以司礼轮供,后司礼无人,干清宫管事牌子常云独办,以故侦卒稀简,中外相安。惟四方采榷者,帝实纵之,故贪残肆虐,民心愤怨,寻致祸乱云。
王安,雄县人,初隶冯保名下。万历二十二年,陈矩荐于帝,命为皇长子伴读。时郑贵妃谋立己子,数使人摭皇长子过。安善调护,贵妃无所得。“梃击”事起,贵妃心惧。安为太子属草,下令旨,释群臣疑,以安贵妃。帝大悦。光宗即位,擢司礼秉笔太监,遇之甚厚。安用其客中书舍人汪文言言,劝帝行诸善政,发帑金济边,起用直臣邹元标、王德完等,中外翕然称贤。大学士刘一燝、给事中杨涟、御史左光斗等皆重之。
初,西宫李选侍怙宠陵熹宗生母王才人,安内忿不平。及光宗崩,选侍与心腹阉李进忠等谋挟皇长子自重,安发其谋于涟。涟偕一燝等入临,安绐选侍抱皇长子出,择吉即位,选侍移别宫去。事详一燝等传。熹宗心德安,言无不纳。
安为人刚直而疏,又善病,不能数见帝。魏忠贤始进,自结于安名下魏朝,朝日夕誉忠贤,安信之。及安怒朝与忠贤争客氏也,勒朝退,而忠贤、客氏日得志,忌安甚。天启元年五月,帝命安掌司礼监,安以故事辞。客氏劝帝从其请,与忠贤谋杀之。忠贤犹豫未忍,客氏曰:“尔我孰若西李,而欲遗患耶?”忠贤意乃决,嗾给事中霍维华论安,降充南海子净军,而以刘朝为南海子提督,使杀安。刘朝者,李选侍私阉,故以移宫盗库下狱宥出者。既至,绝安食。安取篱落中芦菔啖之,三日犹不死,乃扑杀之。安死三年,忠贤遂诬东林诸人与安交通,兴大狱,清流之祸烈矣。庄烈帝立,赐祠额曰昭忠。
魏忠贤,肃宁人。少无赖,与群恶少博,少胜,为所苦,恚而自宫,变姓名曰李进忠。其后乃复姓,赐名忠贤云。忠贤自万历中选入宫,隶太监孙暹,夤缘入甲字库,又求为皇长孙母王才人典膳,谄事魏朝。朝数称忠贤于安,安亦善遇之。长孙乳媪曰客氏,素私侍朝,所谓对食者也。及忠贤入,又通焉。客氏遂薄朝而爱忠贤,两人深相结。
光宗崩,长孙嗣立,是为熹宗。忠贤、客氏并有宠。未逾月,封客氏奉圣夫人,廕其子侯国兴、弟客光先及忠贤兄钊俱锦衣千户。忠贤寻自惜薪司迁司礼秉笔太监兼提督宝和三店。忠贤不识字,例不当入司礼,以客氏故,得之。
天启元年诏赐客氏香火田,叙忠贤治皇祖陵功。御史王心一谏,不听。及帝大婚,御史毕佐周、刘兰请遣客氏出外,大学士刘一燝亦言之。帝恋恋不忍舍,曰:“皇后幼,赖媪保护,俟皇祖大葬议之。”忠贤颛客氏,逐魏朝。又忌王安持正,谋杀之,尽斥安名下诸阉。客氏淫而狠。忠贤不知书,颇强记,猜忍阴毒,好谀。帝深信任此两人,两人势益张,用司礼临王体干及李永贞、石元雅、涂文辅等为羽翼,宫中人莫敢忤。既而客氏出,复召入。御史周宗建、侍郎陈邦瞻、御史马鸣起、给事中侯震暘先后力诤,俱被诘责。给事中倪思辉、硃钦相、王心一复言之,并谪外,尚未指及忠贤也。忠贤乃劝帝选武阉、炼火器为内操,密结大学士沈纮为援。又日引帝为倡优声伎,狗马射猎。刑部主事刘宗周首劾之,帝大怒,赖大学士叶向高救免。
初,神宗在位久,怠于政事,章奏多不省。廷臣渐立门户,以危言激论相尚,国本之争,指斥营禁。宰辅大臣为言者所弹击,辄引疾避去。吏部郎顾宪成讲学东林书院,海内士大夫多附之,“东林”之名自是始。既而“梃击”、“红丸”、“移宫”三案起,盈廷如聚讼。与东林忤者,众目之为邪党。天启初,废斥殆尽,识者已忧其过激变生。及忠贤势成,其党果谋倚之以倾东林。而徐大化、霍维华、孙杰首附忠贤,刘一燝及尚书周嘉谟并为杰劾去。然是时叶向高、韩爌方辅政,邹元标、赵南星、王纪、高攀龙等皆居大僚,左光斗、魏大中、黄尊素等在言路,皆力持清议,忠贤未克逞。
二年叙庆陵功,廕忠贤弟侄锦衣卫指挥佥事。给事中惠世扬、尚书王纪论沈纮交通客、魏,俱被谴去。会初夏雨雹,周宗建言雹不以时,忠贤谗慝所致。修撰文震孟、太仆少卿满朝荐相继言之,亦俱黜。
三年春,引其私人魏广微为大学士。令御史郭巩讦宗建、一燝、元标及杨涟、周朝瑞等保举熊廷弼,党邪误国。宗建驳巩受忠贤指挥,御史方大任助宗建攻巩及忠贤,皆不胜。其秋,诏忠贤及客氏子国兴所廕锦衣官并世袭。兵部尚书董汉儒、给事中程注、御史汪泗论交谏,不从。忠贤益无忌,增置内操万人,衷甲出入,恣为威虐。矫诏赐光宗选侍赵氏死。裕妃张氏有娠,客氏谮杀之。又革成妃李氏封。皇后张氏娠,客氏以计堕其胎,帝由此乏嗣。他所害宫嫔冯贵人等,太监王国臣、刘克敬、马鉴等甚众。禁掖事秘,莫详也。是冬,兼掌东厂事。
四年,给事中傅櫆结忠贤甥傅应星为兄弟,诬奏中书汪文言,并及左光斗、魏大中。下文言镇抚狱,将大行罗织。掌镇抚刘侨受叶向高教,止坐文言。忠贤大怒,削侨籍,而以私人许显纯代。是时御史李应升以内操谏,给事中霍守曲以忠贤乞祠额谏,御史刘廷佐以忠贤滥廕谏,给事中沈惟炳以立枷谏,忠贤皆矫旨诘责。于是副都御史杨涟愤甚,劾忠贤二十四大罪。疏上,忠贤惧,求解于韩广不应,遂趋帝前泣诉,且辞东厂,而客氏从旁为剖析,体干等翼之。帝懵然不辨也。遂温谕留忠贤,而于次日下涟疏,严旨切责。涟既绌,魏大中及给事中陈良训、许誉卿,抚宁侯硃国弼,南京兵部尚书陈道亨,侍郎岳元声等七十余人,交章论忠贤不法。向高及礼部尚书翁正春请遣忠贤归私第以塞谤,不许。
当是时,忠贤愤甚,欲尽杀异己者。顾秉谦因阴籍其所忌姓名授忠贤,使以次斥逐。王体干复昌言用廷杖,威胁廷臣。未几,工部郎中万燝上疏刺忠贤,立杖死。又以御史林汝翥事辱向高,向高遂致仕去,汝翥亦予杖。廷臣俱大詟。一时罢斥者,吏部尚书赵南星、左都御史高攀龙、吏部侍郎陈于廷及杨涟、左光斗、魏大中等先后数十人,已又逐韩爌及兵部侍郎李邦华。正人去国,纷纷若振槁。乃矫中旨召用例转科道。以硃童蒙、郭允厚为太仆少卿,吕鹏云、孙杰为大理丞,复霍维华、郭兴治为给事中,徐景濂、贾继春、杨维垣为御史,而起徐兆魁、王绍徽、乔应甲、徐绍吉、阮大铖、陈尔翌、张养素、李应荐、李嵩、杨春懋等,为之爪牙。未几,复用拟戍崔呈秀为御史。呈秀乃造《天鉴》、《同志》诸录,王绍徽亦造《点将录》,皆以邹元标、顾宪成、叶向高、刘一燝等为魁,尽罗入不附忠贤者,号曰东林党人,献于忠贤。忠贤喜,于是群小益求媚忠贤,攘臂攻东林矣。
初,朝臣争三案及辛亥、癸亥两京察与熊廷弼狱事,忠贤本无预。其党欲藉忠贤力倾诸正人,遂相率归忠贤,称义儿,且云:“东林将害翁。”以故,忠贤欲甘心焉。御史张讷、倪文焕,给事中李鲁生,工部主事曹钦程等,竞搏击善类为报复。而御史梁梦环复兴汪文言狱,下镇抚司拷死。许显纯具爰书,词连赵南星、杨涟等二十余人,削籍遣戍有差。逮涟及左光斗、魏大中、周朝瑞、袁化中、顾大章等六人,至牵入熊廷弼案中,掠治死于狱。又杀廷弼,而杖其姻御史吴裕中至死。又削逐尚书李宗延、张问达,侍郎公鼐等五十余人,朝署一空。而特召元诗教、刘述祖等为御史,私人悉不次超擢。于是忠贤之党遍要津矣。
当是时,东厂番役横行,所缉访无论虚实辄糜烂。戚臣李承恩者,宁安大长公主子也,家藏公主赐器。忠贤诬以盗乘舆服御物,论死。中书吴怀贤读杨涟疏,击节称叹。奴告之,毙怀贤,籍其家。武弁蒋应阳为廷弼讼冤,立诛死。民间偶语,或触忠贤,辄被擒僇,甚至剥皮、刲舌,所杀不可胜数,道路以目。其年,叙门功,加恩三等,廕都督同知。又廕其族叔魏志德都督佥事。擢傅应星为左都督,且旌其母。而以魏良卿佥书锦衣卫,掌南镇抚司事。
六年二月,卤簿大驾成,廕都督佥事。复使其党李永贞伪为浙江太监李实奏,逮治前应天巡抚周起元及江、浙里居诸臣高攀龙、周宗建、缪昌期、周顺昌、黄尊素、李应升等。攀龙赴水死,顺昌等六人死狱中。苏州民见顺昌逮,不平,殴杀二校尉,巡抚毛一鹭为捕颜佩韦等五人悉诛死。刑部尚书徐兆魁治狱,视忠贤所怒,即坐大辟。又从霍维华言,命顾秉谦等修《三朝要典》,极意诋诸党人恶。御史徐复阳请毁讲学书院,以绝党根。御史卢承钦又请立东林党碑。海内皆屏息丧气。霍维华遂教忠贤冒边功矣。
辽阳男子武长春游妓家,有妄言,东厂擒之。许显纯掠治,故张其辞云:“长春敌间,不获且为乱,赖厂臣忠智立奇勋。”诏封忠贤侄良卿为肃宁伯,赐宅第、庄田,颁铁券。吏部尚书王绍徽请崇其先世,诏赠忠贤四代如本爵。忠贤又矫诏遣其党太监刘应坤、陶文、纪用镇山海关,收揽兵柄。再叙功,廕都督同知,世袭锦衣卫指挥使,各一人。浙江巡抚潘汝桢奏请为忠贤建祠。仓场总督薛贞言草场火,以忠贤救,得无害。于是颂功德者相继,诸祠皆自此始矣。
编修吴孔嘉与宗人吴养春有仇,诱养春仆告其主隐占黄山,养春父子瘐死。忠贤遣主事吕下问、评事许志吉先后往徽州籍其家,株蔓残酷。知府石万程不忍,削发去,徽州几乱。其党都督张体干诬扬州知府刘鐸代李承恩谋释狱,结道士方景阳诅忠贤,鐸竟斩。又以睚眦怨,诬新城侯子锦衣王国兴,论斩,并黜主事徐石麒。御史门克新诬吴人顾同寅、孙文豸诔熊廷弼,坐妖言律斩。又逮侍郎王之寀,毙于狱。凡忠贤所宿恨,若韩爌、张问达、何士晋、程注等,虽已去,必削籍,重或充军,死必追赃破其家。或忠贤偶忘之,其党必追论前事,激忠贤怒。
当此之时,内外大权一归忠贤。内竖自王体干等外,又有李朝钦、王朝辅、孙进、王国泰、梁栋等三十余人,为左右拥护。外廷文臣则崔呈秀、田吉、吴淳夫、李夔龙、倪文焕主谋议,号“五虎”。武臣则田尔耕、许显纯、孙云鹤、杨寰、崔应元主杀僇,号“五彪”。又吏部尚书周应秋、太仆少卿曹钦程等,号“十狗”。又有“十孩儿”、“四十孙”之号。而为呈秀辈门下者,又不可数计。自内阁、六部至四方总督、巡抚,遍置死党。心忌张皇后,其年秋,诬后父张国纪纵奴不法,矫中宫旨,冀摇后。帝为致奴法,而诮让国纪。忠贤未慊,复使顺天府丞刘志选、御史梁梦环交发国纪罪状,并言后非国纪女。会王体干危言沮之,乃止。
其冬,三殿成。李永贞、周应秋奏忠贤功,遂进上公,加恩三等。魏良卿时已晋肃宁侯矣,亦晋宁国公,食禄如魏国公例,再加恩廕锦衣指挥使一人,同知一人。工部尚书薛凤翔奏给赐第。已而太监陶文奏筑喜峰隘口成,督师王之臣奏筑山海城,刑部尚书薛贞奏大盗王之锦狱,南京修孝陵工竣,甘镇奏捷,蕃育署丞张永祚获盗,并言忠贤区画方略。忠贤又自奏三年缉捕功,诏书褒奖。半岁中,所廕锦衣指挥使四人、同知三人、佥事一人。授其侄希孟世袭锦衣同知,甥傅之琮、冯继先并都督佥事,而擢崔呈秀弟凝秀为蓟镇副总兵。名器僭滥,于是为极。其同类尽镇蓟、辽,山西宣、大诸厄要地。总兵梁柱朝、杨国栋等岁时赂名马、珍玩绝。
七年春,复以崔文升总漕运,李明道总河道,胡良辅镇天津。文升故侍光宗药,为东林所攻者也。海内争望风献谄,诸督抚大吏阎鸣泰、刘诏、李精白、姚宗文等,争颂德立祠,汹汹若不及。下及武夫、贾竖、诸无赖子亦各建祠。穷极工巧。攘夺民田庐,斩伐墓木,莫敢控愬。而监生陆万龄至请以忠贤配孔子,以忠贤父配启圣公。
初,潘汝祯首上疏,御史刘之待会藁迟一日,即削籍。而蓟州道胡士容以不具建祠文,遵化道耿如巳入祠不拜,皆下狱论死。故天下风靡,章奏无巨细,辄颂忠贤。宗室若楚王华煃、中书硃慎鉴,勋戚若丰城侯李永祚,廷臣若尚书邵辅忠、李养德、曹思诚,总督张我续及孙国桢、张翌明、郭允厚、杨维和、李时馨、汪若极、何廷枢、杨维新、陈维新、陈欢翼、郭如暗、郭希禹、徐溶辈,佞词累牍,不顾羞耻。忠贤亦时加恩泽以报之。所有疏,咸称“厂臣”不名。大学士黄立极、施凤来、张瑞图票旨,亦必曰“朕与厂臣”,无敢名忠贤者。山东产麒麟,巡抚李精白图象以闻。立极等票旨云:“厂臣修德,故仁兽至。”其诬罔若此。前后赐奖敕无算,诰命皆拟九锡文。
是年自春及秋,忠贤冒款汪烧饼、擒阿班歹罗銕等功,积廕锦衣指挥使至十有七人。其族孙希孔、希孟、希尧、希舜、鹏程,姻戚董芳名、王选、杨六奇、杨祚昌,皆至左、右都督及都督同知、佥事等官。又加客氏弟光先亦都督。魏抚民又从锦衣改尚宝卿。而忠贤志愿犹未极,会袁崇焕奏宁远捷,忠贤乃令周应秋奏封其从孙鹏翼为安平伯。再叙三大工功,封从子良栋为东安侯,加良卿太师,鹏翼少师,良栋太子太保。因遍赉诸廷臣。用呈秀为兵部尚书兼左都御史,独绌崇焕功不录。时鹏翼、良栋皆在襁褓中,未能行步也。良卿至代天子飨南北郊,祭太庙。于是天下皆疑忠贤窃神器矣。
帝性机巧,好亲斧锯髹漆之事,积岁不倦。每引绳削墨时,忠贤辈辄奏事。帝厌之,谬曰:“朕已悉矣,汝辈好为之。”忠贤以是恣威福惟己意。岁数出,辄坐文轩,羽幢青盖,四马若飞,铙鼓鸣镝之声,轰隐黄埃中。锦衣玉带靴裤握刀者,夹左右驰,厨传、优伶、百戏、舆隶相随属以万数。百司章奏,置急足驰白乃下。所过,士大夫遮道拜伏,至呼九千岁,忠贤顾盼未尝及也。客氏居宫中,胁持皇后,残虐宫嫔。偶出归私第,驺从赫奕照衢路,望若卤簿。忠贤故騃无他长,其党日夜教之,客氏为内主,群凶煽虐,以是毒痡海内。
七年秋八月,熹宗崩,信王立。王素稔忠贤恶,深自儆备,其党自危。杨所修、杨维垣先攻崔呈秀以尝帝,主事陆澄原、钱元悫,员外郎史躬盛遂交章论忠贤。帝犹未发。于是嘉兴贡生钱嘉征劾忠贤十大罪:一并帝,二蔑后,三弄兵,四无二祖列宗,五克削籓封,六无圣,七滥爵,八掩边功,九朘民,十通关节。疏上,帝召忠贤,使内侍读之。忠贤大惧,急以重宝啖信邸太监徐应元求解。应元,故忠贤博徒也。帝知之,斥应元。十一月,遂安置忠贤于凤阳,寻命逮治。忠贤行至阜城,闻之,与李朝钦偕缢死。诏磔其尸。悬首河间。笞杀客氏于浣衣局。魏良卿、侯国兴、客光先等并弃市,籍其家。客氏之籍也,于其家得宫女八人,盖将效吕不韦所为,人尤疾之。
崇祯二年命大学士韩爌等定逆案,始盖逐忠贤党,东林诸人复进用。诸丽逆案者日夜图报复。其后温体仁、薛国观辈相继柄政,潜倾正人,为翻逆案地。帝亦厌廷臣党比,复委用中当。而逆案中阮大铖等卒肆毒江左,至于灭亡。
王体干、李永贞、涂文辅,皆忠贤党。体干,昌平人,柔佞深险。熹宗初,为尚膳太监,迁司礼秉笔。王安之辞司礼掌印也,体干急谋于客、魏夺之,而置安于死。用是,一意附忠贤,为之尽力。故事,司礼掌印者位东厂上。体干避忠贤,独处其下,故忠贤一无所忌。杨涟劾忠贤疏上,帝命体干诵之,置疏中切要语不读,涟遂得谴。万燝之死,出体干意。忠贤不识字,体干与永贞等为之谋主,遇票红文书及改票,动请御笔,体干独奏,忠贤默然也。及忠贤冒陵工、殿工、边功等赏,体干、永贞辈亦各廕锦衣官数人。尝疑选人受益、黄愿素为钱谦益、黄尊素兄弟,欲并柰锢,其阿媚忠贤如此。及庄烈帝定逆案,革体干职,籍其家。
永贞,通州人。万历中为内侍,犯法被系者十八年,光宗立,得释。忠贤用事,引其党诸栋、史宾等为秉笔。永贞入栋幕,与忠贤掌班刘荣为死友。栋死,夤缘得通于忠贤,由文书房升秉笔太监,匝月五迁,与体干、文辅及石元雅共为忠贤心腹。凡章奏入,永贞等先钤识窾要,白忠贤议行。崔呈秀所献诸录,永贞等各置小册袖中,遇有处分,则争出册告曰:“此某录中人也。”故无得免者。永贞性贪,督三殿工,治信王邸,所侵没无算。庄烈帝立,永贞阳引退,行十五万金于体干及司体王永祚、王本政求援。三人恶其反覆,首于帝。永贞惧,遂亡去。既而被获,谪凤阳,寻以伪草李实奏,逮至,伏诛。
文辅,初为客氏子侯国兴授读,谄附忠贤,由司礼秉笔历掌御马监,总督太仓、节慎二库。夺宁安大长公主第为廨,署曰“户工总部。”驺从常数百人,部郎以下皆庭参,势焰出群阉上。庄烈帝立,复附徐应元,谪南京。
时有刘若愚者,故隶陈矩名下。善书,好学有文。天启初,李永贞取入内直房,主笔札。永贞多密谋,若愚心识之,不敢与外廷通。忠贤败,若愚为杨维坦所劾,充孝陵净军。已,御史刘重庆以李实诬高攀龙等七人事劾实。实疏辨言系空印纸,乃忠贤逼取之,令永贞填书者。帝验疏,墨在硃上,遂诛永贞,坐若愚大辟。久之,得释。若愚当忠贤时,禄赐未尝一及,既幽囚,痛己之冤,而恨体干、文辅辈之得漏网也,作《酌中志》以自明,凡四卷,见者邻之。
崔文升者,郑贵妃宫中内侍也。光宗立,升司礼秉笔,掌御药房。时贵妃进帝美女四人,帝幸焉,既而有疾。文升用大黄药,益剧,不视朝。外廷汹汹,皆言文升受贵妃指,有异谋。给事中杨涟言:“陛下哀毁之余,万几劳瘁。文升误用伐药,又构造流言,谓侍御蛊惑,损陛下令名。陛下奈何置贼臣于肘腋间哉!”然构造之说,涟疑文升误用药,故为此以图御罪,其实出于文升果否,未知也。未几,光宗服鸿胪丞李可灼红丸,遂崩。言者交攻可灼及阁臣方从哲,惟御史郑宗周等直指文升。给事中魏大中言文升之恶不下张差,御史吴甡亦谓其罪浮河灼。下廷议,可灼论戍,文升谪南京。及忠贤用事,召文升总督漕运兼管河道。庄烈帝即位,召回。御史吴焕复劾之。疏甫上,文升即结同党伏宫门号哭,声彻御座。帝大怒,并其党皆杖一百,充孝陵净军。
张彝宪,庄烈帝朝司礼太监也。帝初即位,鉴魏忠贤祸败,尽撤诸方镇守中官,委任大臣。既而廷臣竞门户,兵败饷绌,不能赞一策,乃思复用近侍。崇祯四年九月,遣王应朝等监视关、宁,又遣王坤宣府,刘文忠大同,刘允中山西,监视军马。而以彝宪有心计,令钩校户、工二部出入,如涂文辅故事,为之建署,名曰户工总理,其权视外总督,内团营提督焉。给事中宋可久、冯元飙等十余人论谏,不纳。吏部尚书闵洪学率朝臣具公疏争,帝曰:“苟群臣殚心为国,朕何事乎内臣。”众莫敢对。南京侍郎吕维祺疏责辅臣不能匡救,礼部侍郎李孙宸亦以召对力谏,俱不听。彝宪遂按行两部,踞尚书上,命郎中以下谒见。工部侍郎高弘图不为下,抗疏乞归,削籍去。彝宪益骄纵,故勒边镇军器不发。管盔甲主事孙肇兴恐稽滞军事,因劾其误国。帝命回奏,罪至遣戍。主事金铉、周镳皆以谏斥去。工部尚书周士朴以不赴彝宪期,被诘问,罢去。
是时,中珰势复大振。王坤至宣府,甫逾月,即劾巡按御史胡良机。帝落良机职,命坤按治。给事中魏呈润争之,亦谪外。坤性狂躁敢言,朝中大吏有欲倚之相倾挤者。于是坤抗疏劾修撰陈于泰,谓其盗窃科名,语侵周延儒。给事中傅朝佑言坤妄干弹劾之权,且其文词练达,机锋挡激,必有阴邪险人主之,其意指温体仁。帝置不问。左副都御史王志道言:“近者内臣举动,几于手握皇纲,而辅臣终不敢一问。至于身被弹击,犹忍辱不言。何以副明主之知?”皆备责延儒,欲以动帝。帝怒,削其籍。时帝方一意用内臣,故言者多得罪。
到八年八月始下诏曰:“往以廷臣不职,故委寄内侍。今兵制粗立,军饷稍清,尽撤监视总理。”又明年,命彝宪守备南京,寻死。然帝卒用高起潜辈典兵监镇,驯至开关延贼,遂底灭亡。
高起潜,在内侍中,以知兵称,帝委任之。五年命偕其侪吕直督诸将征孔有德于登州,明年凯旋。时流贼大炽,命太监陈大金、阎思印、谢文举、孙茂霖等为内中军,分入大帅曹文诏、左良玉、张应昌诸营,名曰监军,在边镇者,悉名监视。而起潜得监视宁、锦诸军。已而诸监多侵克军资,临敌辄拥精兵先遁,诸将亦耻为之下,缘是皆无功。八年尽撤诸镇内臣,惟起潜监视如故。
九年七月复遣太监李国辅、许进忠等分守紫荆、倒马诸关,孙惟武、刘元斌防马水河。时兵部尚书张凤翼出督援军,宣大总督梁廷栋亦引兵南,特命起潜为总监,给金三万、赏功牌千,以司礼大珰张云汉、韩赞周副之。然起潜实未尝决一战,惟割死人首冒功而已。明年,起潜行部视师,令监司以下悉用军礼。永平道刘景耀、关内道杨于国疏争,被黜。既而与兵部尚书杨嗣昌比,致宣大总督卢象升孤军战殁,又匿不言状,人多疾之。
十七年,李自成将犯阙,帝复命起潜监宁、前诸军,而以杜勋镇宣府。勋至镇即降贼。事闻,廷臣请急撤城守太监,忽传旨云:“杜勋骂贼殉难,予廕祠。”盖为内臣蒙蔽也。未几,勋从贼至,自成设黄幄坐广宁门外,秦、晋二王左右席地坐,勋侍其下,呼城上请入见。守城诸珰缒之上,同入大内,盛称贼势,劝帝自为计。左右请留之,勋曰:“不返,则二王危。”乃纵之出,复缒下,语守城诸珰曰:“吾曹富贵固在也。”俄而城陷,诸珰皆降。及贼败将遁,乃下令尽逐内竖,无贵贱老弱皆号哭徒跣,破面流血,走出京城门。贼遂捆载其金帛珠宝西去。
初,内臣奉命守城,已有异志,令士卒皆持白杨杖,硃其外,贯铁环于端使有声,格击则折,至是贼即以其杖驱焉。广宁门之启,或日太监曹化淳献之,或曰化淳实守东直门,而化淳入国朝,上疏奏辨甚力,时仓卒莫能明也。起潜赴宁、前,中道弃关走。福王召为京营提督,后亦降于我大清。
王承恩,太监曹化淳名下也,累官司礼秉笔太监。崇祯十七年三月,李自成犯阙,帝命承恩提督京营。是时,事势已去,城陴守卒寥寥,贼架飞梯攻西直、平则、德胜三门。承恩见贼坎墙,急发砲击之,连毙数人,而诸珰泄泄自如。帝召承恩,令亟整内官,备亲征。夜分,内城陷。天将曙,帝崩于寿皇亭,承恩即自缢其下。福王时,谥忠愍。本朝赐地六十亩,建祠立碑旌其忠,附葬故主陵侧。
方正化,山东人。崇祯时,为司礼太监。十五年冬,畿辅被兵,命总监保定军务,有全城功,已而撤还。十七年二月复命出镇,正化顿首辞,帝不许。又顿首曰:“奴此行万无能为,不过一死报主恩尔。”帝亦垂涕遣之。既至,与同知邵宗元等登陴共守。有请事者,但曰:“我方寸已乱,诸公好为之。”及城陷,击杀数十人,贼问:“若为谁?”厉声曰:“我总监方公也!”贼攒刀斫杀之,其从奄皆死。时内臣殉难者,更有故司礼掌印太监高时明,司礼秉笔太监李凤翔,提督诸监局太监褚宪章、张国元四人。督东厂太监王之心家最富,既降,贼勒其赀,拷死。南渡时,建旌忠祠祀诸死难者,以王承恩为正祀,内臣正化等附祀,而之心亦滥与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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