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吴越春秋 勾践入臣外传第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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越王勾践五年
越王勾践五年五月,与大夫种、范蠡入臣於吴,群臣皆送至浙江之上。临水祖道,军阵固陵。大夫文种前为祝,其词曰:「皇天祐助,前沉后扬。祸为德根,忧为福堂。威人者灭,服从者昌。王虽牵致,其后无殃。君臣生离,感动上皇。眾夫哀悲,莫不感伤。臣请荐脯,行酒二觴。」
越王仰天太息,举杯垂涕,默无所言。种復前祝曰:「大王德寿,无疆无极,干坤受灵,神祇辅翼。我王厚之,祉祐在侧。德销百殃,利受其福。去彼吴庭,来归越国。觴酒既升,请称万岁。」
越王曰:「孤承前王余德,守国於边,幸蒙诸大夫之谋\,遂保前王丘墓。今遭辱耻为天下笑,將孤之罪耶,诸大夫之责也?吾不知其咎,愿二三子论其意。」
大夫扶同曰:「何言之鄙也?昔汤系於夏台,伊尹不离其侧;文王囚於石室,太公不弃其国。兴衰在天,存亡系於人。汤改仪而媚於桀,文王服从而幸於紂;夏殷恃力而虐二圣,两君屈己以得天道。故汤王不以穷自伤,周文不以困为病。」
越王曰:「昔尧任舜、禹而天下治,虽有洪水之害,不为人灾。变异不及於民,岂况於人君乎?」
大夫若成曰:「不如君王之言。天有历数,德有薄厚。黄帝不让,尧传天子。三王臣弒其君,五霸子弒其父。德有广狭,气有高下。今之世犹人之市,置货以设诈。抱谋\以待敌。不幸陷厄,求伸而已。大王不览於斯而怀喜怒?」
越王曰:「任人者不辱身,自用者危其国。大夫皆前图未然之端,倾敌破讎,坐招泰山之福。今寡人守穷若斯,而云汤文困厄后必霸,何言之违礼仪?夫君子爭寸阴而弃珠玉,今寡人冀得免於军旅之忧,而復反係获敌人之手,身为佣隶,妻为仆妾,往而不返,客死敌国。若魂魄有愧於前君,其无知,体骨弃捐。何大夫之言不合於寡人之意?」
於是大夫种、范蠡曰:「闻古人曰:「居不幽,志不广;形不愁,思不远。」圣王贤主皆遇困厄之难,蒙不赦之耻。身拘而名尊,躯辱而声荣;处卑而不以为恶,居危而不以为薄。五帝德厚而穷厄之恨,然尚有泛滥之忧。三守暴困之辱,不离三狱之囚,泣涕而受冤,行哭而为隶,演易作卦,天道祐之。时过於期,否终则泰,诸侯並救,王命见符,朱鬣、玄狐。辅臣结发拆狱破械,反国修德,遂討其讎。擢假海內,若覆手背,天下宗之,功垂万世。大王屈厄,臣诚\尽谋\,夫截骨之剑,无削剟之利;舀铁之矛,无分发之便;建策之士,无暴兴之说。今臣遂天文,案坠籍,二气共萌,存亡异处,彼兴则我辱,我霸则彼亡。二国爭道,未知所就。君王之危,天道之数,何必自伤哉!夫吉者,凶之门;福者,祸之根。今大王虽在危困之际,孰知其非畅达之兆哉?」
大夫计研曰:「今君王国於会稽,穷於入吴,言悲辞苦,群臣泣之。虽则恨悷之心,莫不感动。而君王何为谩辞譁说,用而相欺?臣诚\不取。」
越王曰:「寡人將去入吴,以国累诸侯大夫,愿各自述,吾將属焉。」
大夫皋如曰:「臣闻大夫种忠而善虑,民亲其知,士乐为用。今委国一人,其道必守,何顺心佛命群臣?」大夫曳庸曰:「大夫文种者,国之梁栋,君之爪牙。夫驥不可与匹驰,日月不可並照。君王委国於种,则万纲千纪无不举者。」
越王曰:「夫国者,前王之国。孤力弱势劣,不能遵守社稷,奉承宗庙。吾闻父死子代,君亡臣亲。今事弃诸大夫,客官於吴,委国归民以付二三子。吾之由也,亦子之忧也。君臣同道,父子共气,天性自然。岂得以在者尽忠,亡者为不信乎?何诸大夫论事,一合一离,令孤怀心不定也?夫推国任贤,度功绩成者,君之命也;奉教顺理,不失分者,臣之职也。吾顾诸大夫以其所能而云委质而已。於乎,悲哉!」
计研曰:「君王所陈者,固其理也。昔汤入夏,付国於文祀,西伯之殷,委国於二老。今怀夏將滯,志在於还。夫適市之妻,教嗣粪除,出亡之君,敕臣守御。子问以事,臣谋\以能。今君王欲士之所志,各陈其情,举其能者,议其宜也。」
越王曰:「大夫之论是也。吾將逝矣,愿诸君之风。」
大夫种曰:「夫內修封疆之役,外修耕战之备,荒无遗土,百姓亲附:臣之事也。」大夫范蠡曰:「辅危主,存亡国,不耻屈厄之难,安守被辱之地,往而必反,与君復讎者:「臣之事也。」
大夫苦成曰:「发君之令,明君之德,穷与俱厄,进与俱霸,统烦理乱,使民知分:臣之事也。」大夫曳庸曰:「奉令受使,结和诸侯,通命达旨,赂往遗来,解忧释患,使无所疑,出不忘命,入不被尤:臣之事也。」
大夫皓进曰:「一心齐志,上与等之,下不违令,动从君命;修德履义,守信温故;临非决疑,君误臣諫,直心不挠;举过列平,不阿亲戚,不私於外,推身致君,终始一分:臣之事也。」
大夫诸稽郢曰:「望敌设阵,飞矢扬兵,履腹涉尸,血流滂滂,贪进不退;二师相当,破敌攻眾,威凌百邦:臣之事也。」
大夫皋如曰:「修德行惠,抚慰百姓;身临忧劳,动輒躬亲;弔死存疾,救活民命;蓄陈储新,食不二味;国富民实,为君养器:臣之事也。」
大夫计研曰:「候天察地,纪歷阴阳,观变参灾,分別妖祥,日月含色,五精错行,福见知吉,妖出知凶:臣之事也。」
越王曰:「孤虽入於北国,为吴穷虏,有诸大夫怀德抱术,各守一分,以保社稷,孤何忧焉?」遂別於浙江之上。群臣垂泣,莫不咸哀。越王仰天叹曰:「死者,人之所畏。若孤之闻死,其於心胸中曾无怵惕?」遂登船径去,终不返顾。
越王夫人乃据船哭,顾乌鹊啄江渚之虾,飞去復来,因哭而歌之,曰:「仰飞鸟兮乌鳶,凌玄虚号翩翩。集洲渚兮优恣,啄虾矫翮兮云间,任厥兮往还。妾无罪兮负地,有何辜兮谴天?颿颿独兮西往,孰知返兮何年?心惙惙兮若割,泪泫泫兮双悬。」
又哀今曰:「彼飞鸟兮鳶乌,已回翔兮翕苏。心在专兮素虾,何居食兮江湖?徊復翔兮游颺,去復返兮於乎!始事君兮去家,终我命兮君都。终来遇兮何幸,离我国兮去吴。妻衣褐兮为婢,夫去冕兮为奴。岁遥遥兮难极,冤悲痛兮心惻。肠千结兮服膺,於乎哀兮忘食。愿我身兮如鸟,身翱翔兮矫翼。去我国兮心摇,情愤惋兮谁识?」越王闻夫人怨歌,心中內慟,乃曰:「孤何忧?吾之六翮备矣。」
於是入吴,见夫差稽首再拜称臣,曰东海贱臣勾践,上愧皇天,下负后土,不裁功力,污辱王之军士,抵罪边境。大王赦其深辜,裁加役臣,使执箕帚。诚\蒙厚恩,得保须臾之命,不胜仰感俯愧。臣勾践叩头顿首。」吴王夫差曰:「寡人於子亦过矣。子不念先君之讎乎?」越王曰:「臣死则死矣,惟大王原之。」伍胥在旁,目若熛火,声如雷霆,乃进曰:「夫飞鸟在青云之上,尚欲缴微矢以射之,岂况近臥於华池,集於庭廡乎?今越王放於南山之中,游於不可存之地,幸来涉我壤土,入吾梐梱,此乃厨宰之成事食也,岂可失之乎?」吴王曰:「吾闻诛降杀服,祸及三世。吾非爱越而不杀也,畏皇天之咎教而赦之。」太宰嚭諫曰:「子胥明於一时之计,不通安国之道。愿大王遂其所执,无拘群小之口。」夫差遂不诛越王,令驾车养马,祕於宫室之中。
三月,吴王召越王入见,越王伏於前,范蠡立於后。吴王谓范蠡曰:「寡人闻贞妇不嫁破亡之家,仁贤不官绝灭之国。今越王无道,国已將亡,社稷坏崩,身死世绝,为天下笑。而子及主俱为奴仆,来归於吴,岂不鄙乎?吾欲赦子之罪,子能改心自新,弃越归吴乎?」范蠡对曰:「臣闻亡国之臣,不敢语政,败军之將,不敢语勇。臣在越不忠不信,今越王不奉大王命号,用兵与大王相持,至今获罪,君臣俱降。蒙大王鸿恩,得君臣相保,愿得入备扫除,出给趋走,臣之愿也。」此时越王伏地流涕,自谓遂失范蠡矣。吴王知范蠡不可得为臣,谓曰:「子既不移其志,吾復置子於石室之中。」范蠡曰:「臣请如命。」吴王起入宫中,越王、范蠡趋入石室。越王服犊鼻,著樵头夫人衣无缘之裳,施左关之襦。夫斫剉养马,妻给水、除粪、洒扫。三年不慍怒,面无恨色。吴王登远台望见越王及夫人、范蠡坐於马粪之旁,君臣之礼存,夫妇之仪具。王顾谓太宰嚭曰:「彼越王者,一节之人;范蠡,一介之士,虽在穷厄之地,不失君臣之礼。寡人伤之。」太宰嚭曰:「愿大王以圣人之心,哀穷孤之士。」吴王曰:「为子赦之。」后三月,乃择吉日而欲赦之,召太宰嚭谋\曰:「越之与吴,同土连域。勾践愚黠,亲欲为贼\。寡人承天之神灵,前王之遗德,诛討越寇,囚之石室。寡人心不忍见而欲赦之,於子柰何?」太宰嚭曰:「臣闻无德不復。大王垂仁恩加越,越岂敢不报哉?愿大王卒意。」
越王闻之,召范蠡告之曰:「孤闻於外,心独喜之,又恐其不卒也。」范蠡曰:「大王安心,事將有意,在玉门第一。今年十二月,戊寅之日,时加日出。戊,囚日也;寅,阴后之辰也。合庚辰岁后会也。夫以戊寅日闻喜,不以其罪罚日也。时加卯而贼\戊,功曹为腾蛇而临戊,谋\利事在青龙,青龙在胜先,而临酉,死气也;而剋寅,是时剋其日,用又助之。所求之事,上下有忧。此岂非天网四张,万物尽伤者乎?王何喜焉?」
果子胥諫吴王曰:「昔桀囚汤而不诛,紂囚文王而不杀,天道还反,祸转成福。故夏为汤所诛,殷为周所灭。今大王既囚越君而不行诛,臣谓大王惑之深也。得无夏殷之患乎?」
吴王遂召越王,久之不见。范蠡、文种忧而占之,曰:「吴王见擒也。」有顷太宰嚭出见大夫种、范蠡而言越王復拘於石室。伍子胥復諫吴王曰:「臣闻,王者攻敌国克之则加以诛,故后无报復之忧,遂免子孙之患。今越王已入石室,宜早图之,后必为吴之患。」太宰嚭曰:「昔者齐桓割燕所至之地以貺燕公,而齐君获其美名;宋襄济河而战,春秋以多其义:功立而名称,军败而德存。今大王诚\赦越王,则功冠於五霸,名越於前古。」吴王曰:「待吾疾愈,方为大宰赦之。」后一月,越王出石室,召范蠡曰:「吴王疾,三月不愈。吾闻人臣之道,主疾臣忧,且吴王遇孤恩甚厚矣。疾之无瘳,惟公卜焉。」范蠡曰:「吴王不死明矣,到己巳日当瘳,惟大王留意。」越王曰:「孤所以穷而不死者,赖公之策耳,中復犹豫,岂孤之志哉?可与不可,惟公图之。」范蠡曰:「臣窃见吴王,真非人也。数言成汤之义,而不行之。愿大王请求问疾,得见,因求其粪而尝之,观其顏色,当拜贺焉,言其不死,以廖起日期之既言信后,则大王何忧?」
越王明日谓太宰嚭曰:「囚臣欲一见问疾。」太宰嚭即入言於吴王,王召而见之。適遇吴王之便,太宰嚭奉溲恶以出,逢户中。越王因拜:「请尝大王之溲,以决吉凶。」即以手取其便与恶而尝之。因入曰:「下囚臣勾践贺於大王,王之疾至己巳日有瘳,至三月壬申病愈。」吴王曰:「何以知之?」越王曰:「下臣尝事师,闻粪者顺榖味,逆时气者死,顺时气者生。今者臣窃尝大王之粪,其恶味苦且楚酸。是味也,应春夏之气。臣以是知之。」吴王大悦,曰:「仁人也。」乃赦越王得离其石室,去就其宫室,执牧养之事如故。越王从尝粪恶之后,遂病口臭。范蠡乃令左右皆食岑草,以乱其气。
其后,吴王如越王期日疾愈,心念其忠,临政之后,大纵酒於文台。吴王出令曰:「今日为越王陈北面之坐,群臣以客礼事之。」伍子胥趋出到舍上,不御坐。酒酣,太宰嚭曰:「异乎!今日坐者各有其词,不仁者逃,其仁者留。臣闻同声相和,同心相求。今国相刚勇之人,意者內惭?至仁之存也,而不御坐,其亦是乎?」吴王曰:「然。」於是范蠡与越王俱起为吴王寿,其辞曰:「下臣勾践从小臣范蠡,奉觴上千岁之寿,辞曰:皇在上令,昭下四时,并心察慈,仁者大王。躬亲鸿恩,立义行仁。九德四塞,威服群臣。於乎休哉,传德无极上感太阳,降瑞翼翼。大王延寿万岁,长保吴国。四海咸承,诸侯宾服。觴酒既升,永受万福!」於是吴王大悦。
明日,伍子胥入諫曰:「昨日大王何见乎?臣闻內怀虎狼之心,外执美词之说,但为外情以存其身。豺不可谓廉,狼不可亲。今大王好听须臾之说,不虑万岁之患,放弃忠直之言,听用谗夫之语;不灭沥血之仇,不绝怀毒之怨。犹纵毛炉炭之上幸其焦,投卵千钧之下望必全,岂不殆哉?臣闻桀登高自知危,然不知所以自安也;前据白刃自知死,而不知所以自存也。惑者知返,迷道不远。愿大王察之。」
吴王曰:「寡人有疾三月,曾不闻相国一言,是相国之不慈也;又不进口之所嗜,心不相思,是相国之不仁也。夫为人臣不仁不慈,焉能知其忠信者乎?越王迷惑?弃守边之事,亲將其臣民来归寡人,是其义也;躬亲为虏,妻亲为妾,不慍寡人,寡人有疾,亲尝寡人之溲,是其慈也;虚其府库,尽其宝幣,不念旧故,是其忠信也。三者既立,以养寡人,寡人曾听相国而诛之,是寡人之不智也,而为相国快私意耶,岂不负皇天乎?」子胥曰:「何大王之言反也?夫虎之卑势,將以有击也;狸之卑身,將求所取也。雉以眩移拘於网,鱼以有悦死於饵。且大王初临政,负玉门之第九,诫事之败,无咎矣。今年三月甲戌,时加鸡鸣。甲戌,岁位之会將也。青龙在酉,德在上,刑在金,是日贼\其德也。知父將有不顺之子,君有逆节之臣。大王以越王归吴为义,以饮溲食恶为慈,以虚府库为仁,是故为无爱於人,其不可亲。面听貌观以存其身。今越王入臣於吴,是其谋\深也;虚其府库,不见恨色,是欺我王也;下饮王之溲者,是上食王之心也;下尝王之恶者,是上食王之肝也。大哉,越王之崇吴,吴將为所擒也。惟大王留意察之,臣不敢逃死以负前王。一旦社稷丘墟,宗庙荆棘,其悔可追乎?」吴王曰:「相国置之,勿復言矣。寡人不忍復闻。」
於是遂赦越王归国,送於蛇门之外,群臣祖道。吴王曰:「寡人赦君使其返国,必念终始。王其勉之。」越王稽首曰:「今大王哀臣孤穷,使得生全还国,与种蠡之徒愿死於轂下。上天苍苍,臣不敢负。」吴王曰:「於乎!吾闻君子一言不再。今已行矣,王勉之。」越王再拜跪伏,吴王乃引越王登车,范蠡执御,遂去。至三津之上,仰天叹曰:「嗟乎!孤之屯厄,谁念復生渡此津也?」谓范蠡曰:「今三月甲辰,时加日昳,孤蒙上天之命,还归故乡,得无后患乎?」范蠡曰:「大王勿疑,直视道行。越將有福,吴当有忧。」至浙江之上,望见大越山川重秀,天地再清。王与夫人叹曰:「吾已绝望,永辞万民,岂料再还,重復乡国?」言竟掩面,涕泣阑干。此时万姓咸欢,群臣毕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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